布罗茨基 诗选
约瑟夫・布罗茨基/著 金重/译
歌
我希望你在这里,亲爱的,
我希望你在这里。
希望你坐在沙发上
就这样靠近你。
手绢可以是你的,
眼泪可以是我的,一直流下面颊。
当然,也可以
互相调换一下。
我希望你在这里,亲爱的,
我希望你在这里。
希望坐在我的车里,
由你驱车远去。
我们将在另一个地方驻足,
面对一片陌生的海浪。
或者, 让我们去修复
那些以前去过的地方。
我希望你在这里,亲爱的,
我希望你在这里。
希望我根本不懂天文
当星斗呈现在天际,
当月亮在水面漂移,
叹息在辗转反侧在梦里。
我希望打个电话给你
还只需要25分的硬币。
我希望你在这里,亲爱的,
在这西半球的国度里,
当我坐在阳台上,
慢慢喝着生啤。
这已是黄昏,太阳收敛着光芒;
男孩儿们呼喊, 海鸥尖叫飞翔。
如果遗忘之后是死亡,
我怎能遗忘!
爱
这一夜我两次醒来,走到
窗前。街灯是睡梦吐露的
一个句子中的碎片,
伸延至虚无,若同一串省略号,
没有给我带来安慰和欢欣。
我梦见了你,怀着孩子。而离开你后,
有多少岁月已经逝去,
我经历着一个罪人的痛苦,我的双手
兴奋地抚摸着你的腹部,
却发觉,它们是在摸索自己的裤子
和电灯开关。拖着双脚,我来到窗前,
才想起我把你独自留在了那里,
留在了黑暗中,留在了那个梦里,而你
却耐心地等待着,当我归来
你没有责备我,责备这不该发生的
别离。而在光明中
被割断的,却能在黑暗中延续;
在那里,我们结婚,举行婚礼,我们做爱,
扮演双背兽;而孩子们
认为我们的赤裸理所当然... ...
将来某个夜晚,你会再次
来到我的身边,那时你疲惫,消瘦,
我还会看到一个儿子,或是女儿,
还没有起名字----这一次我不会
去匆匆开灯,也不会
挪开我的手;因为我没有权力
把你留在那片国土里,那片
沉寂的阴影中,留在白昼的铁栏外,
让你跌入无依无靠的深渊,它,远离这个
包含着我的现实 ----无法得到。
1987 译 , 2013 改
我坐在窗前
我说过命运玩着不得分的游戏,
有了鱼子酱谁还要鱼?
哥特风格的胜利会从你眼前经过,
会打开你的电纽――不再需要炭,或草。
我坐在窗前。外面,一棵白杨。
当我爱时,我爱得很深。但不经常。
我说过森林只是树的一部分。
有了姑娘的膝部谁还要她的全身?
厌倦了摩登时代滋育的灰尘,
那俄罗斯的目光会落在爱沙尼亚塔的尖顶。
我坐在窗前。盘碗清洗完毕。
我曾在这里快活。但不再能够。
我写过:灯泡看着地板充满惊恐,
爱,作为一种行为,缺少一个动词;那零,
那欧几里得以为是消失点变成的零不是
数学――它是时间的虚无。
我坐在窗前。当我坐着的时候
我的青春又来了。有时我会微笑。或吐一口。
我说过绿叶会摧毁花蕾;
所有肥沃的落进闲置之地都是白费;
那片平坦的田野上,那片没有阴影的平原
大自然撒下树的种子多么徒然。
我坐在窗前,双手锁住双膝。
我沉重的影子是我矮墩墩的伴侣。
我的歌走了调,我的声音沙哑,
但至少再也没有合唱队可以唱它。
像这样的谈话收而无获并不令谁为难
――没有谁的双腿歇在我的肩头。
我坐在黑暗中的窗前。如同一列快车,
波浪在波浪似的窗帘后面跌落。
一个二流时代忠实的臣民,
我自豪地承认,我最妙的主意
全是二流的,但愿未来把它们
当作我反抗窒息的战利品。
我坐在黑暗中。很难判断
哪一个更糟:黑暗的内部,还是外部的黑暗。
北波罗的海
――给C.H.
当一场暴风雪给海港施粉,当吱嘎作响的松树
在空中留下比雪橇钢轮更深刻的印迹,
何种程度的蓝可被一只眼睛获得?从谨慎风度
之中能够抽芽出什么样的手势语?
跌出视线之外,外面的世界
劫持一张脸孔为人质:苍白,平敞,被雪困住。
这样一只软体动物把磷光留在海洋基底
也因此沉静吸收了所有声速。
因此一根火柴足以令火炉通红;
因此一个落地大座钟,一心跳的兄弟,
在已停止这边大海之后,依旧滴答发声
去把另一方的时间标识。
(那颗晴空 译)
致乌拉尼娅
――致I.K.
万物皆有其极限,包括悲伤。
窗玻璃滞留一份凝视。格栅也无法舍弃一片
树叶。一个人可以哗哗弄响钥匙,汩汩地吞咽。
孤独囫囵地把一个人切成立方。
一头骆驼用其愤恨的鼻孔细嗅着围栏;
一份洞察切割着空虚深入而均匀。
那空间到底会是什么如若这
身体的缺席没有在每个指定
点位?那是为何乌拉尼亚比姐妹克利娥苍老!
在白日中或伴随着沾满煤烟的灯笼,
你看到这地球的秃顶不受任何传记参考,
你看到她无所隐瞒,跟后者不同。
他们正在那里,满载蓝莓的森林,
那些河流里面人们徒手捕捉鲟鱼
或在城镇之上那人浸透的电话本
中你已不再领衔;远远地向东流瀑
着棕褐的山脉;野生母马豪饮
在高高的莎草间;颧骨会渐染黄渍
当群落逐步庞大;而在更远的东边,蒸汽无畏舰或巡洋舰
大片水域增殖着蔚蓝,好像蕾丝内衣。
1981年
(那颗晴空 译)
注:
乌拉尼娅(Urania),希腊神话缪斯九女神之一,主管天文与占星。原意是“天空”
克利娥(Clio),亦属九位缪斯,主管历史。克利娥在缪斯排名中似高于乌拉尼娅,原意是“赞美”
哀歌
无论是你毅然把我钓出太平洋
还是在大西洋边我宽旷地将你壳撬开
现已无甚重要。一种不同的海洋
如今侵蚀着看起来相当硬如磐石
并可在推想中径自慢慢渗入
你的发式,既是――冲刷
也差不多是征服。而,诚如诗人所言,
您已深驻人性,那现在和你后裔一起
横越这个大洲,带来着新的苦恼于心碎。
而这,我希望的,便是我们仍可共通。
依然,他们只是一半的你。在一个法庭中间
你迷人美貌的遗产不会判与
任何人,包括你自己。而我
曾以为那是不朽的。因为尽管诸神或基因
正慷慨借与他们持有的财产 ―― 譬如说,一次在这些
管辖区的试运转 ――最终他们很是自私;
无论如何,他们要比你自负,
握有永恒。那是道天壤之别
与在北方某地被雪围困的村子
租下另一个住所,那里也许恰好此刻
你正凝视着你轻薄的镜子
它回返给你的肯定不如我同等单维度
的记忆,尽管对你而言这实在并无区别。
1995
(那颗晴空 译)
黑马
黑色的夜空要较之那些蹄腿明亮,
而他不可以消融进入黑暗。
那个夜晚,我们坐在篝火旁边,
一匹黝黑骏马就闯入我们视野。
我记不得什么东西会更黑一些。
如乌煤般他的蹄腿,也黑暗如夜晚
或者空虚,从鬃毛通体黑色直到马尾。
但他那从未上鞍的脊背之上
却是有着另外一种黑暗。
他纹丝不动站立,看起来就像睡着。
他蹄子上的黑暗甚是摄人。
他浑然黑色而感觉不到阴影。
这样的漆黑也已经无以复加。
如此漆黑,就像午夜的黑暗。
如此漆黑,仿佛漆黑在针的内部。
如此漆黑,就像是隐约在他前方的树木。
恰似地面之下深藏的种窖,
恰似肋骨之间空洞的胸膛。
我想:我们身体的内部漆黑一片。
可是他仍站在我们目前黑暗!
钟盘上依旧才到午夜时分。
他一步也没有朝我们靠近。
他的腹股中羁縻着莫测的黑暗。
他的脊背已经从视野里消失。
明亮的斑影没留下一丝一毫。
他的双眼白光一闪,像一道刺电。
那瞳孔更是沉定得怕人。
他看去好像是某人的底片。
为何他要在前行的跨步中停留
处立在我们之间直到翌日来临?
为何他仍旧留在篝火旁边?
为何它向我们呼吸黑色的空气
并飒飒好像在足底碾压树枝?
为何自他的双眼涌出黑色的光芒?
他在寻找一位骑手,在我们中间。
(那颗晴空 译)
致一位考古学家的信
市民,敌人,怂蛋包 ,蠢货,绝对的
垃圾,叫花子,下流猪,避难犹太,讨厌鬼;
一张被滚开水反复烫伤的头皮
使疲弱的头脑有被完全煮熟的况味。
是的,我们住在这里:在这混凝土,砖头,木制
的碎料堆,你现在前来筛寻。
我们所有的铁丝都交叉,倒钩,纠缠,钩织。
还有:我们没爱过我们的女人,但她们怀了孕。
尖锐便是镐锄痛击死铁的声音;
但它,还是要比我们听过或说过的温柔。
陌生人!穿过我们的腐肉可得谨慎:
你看来是腐肉的对我们细胞却是自由。
别干涉我们的名字。别重建那些元音字母,
或是辅音,诸如此类:他们不会像是画眉
而只是一条疯掉的猎犬,它如狼似虎
吞没自己的踪迹,粪便,继而狂吠,狂吠。
1983
(那颗晴空 译)
一首歌
多希望你在这,亲爱的,
多么希望你在这。
我希望你坐在沙发上
我坐近你。
这手帕可能是你的,
眼泪可能是我的,在下颌打转。
当然,它也可能是
恰恰相反。
多希望你在这,亲爱的,
多么希望你在这。
我希望我们坐进我的车,
你转动排档。
发现我们自己身处他方,
在一处未知的海岸。
或者我们会弥偿
那些我们曾去的地点。
多希望你在这,亲爱的,
多么希望你在这。
我希望我不曾知晓天文
当群星显现,
当月华掠吻过太息、
并辗转梦中的水域。
我希望打个电话给你
还是有25分硬币。
多希望你在这,亲爱的,
在这个半球,
当我我坐在门廊上
呷一罐啤酒。
入暮了,日光西斜;
男孩叫喊而海鸥呜咽。
遗忘何用之有
若垂死紧随其后?
1989
(那颗晴空 译)
1980年5月24日
就此勇敢,因为缺乏野兽,我步入铁笼,
把我的刑期和诨名刻在铺位与椽梁,
生活在海边,亮出王牌在绿洲之中,
身着燕尾服,与魔鬼知晓的人共餐,块菌之上。
从冰川高处我目睹半个世界,这世俗
的宽泛。两次浸溺,三次让小刀耙出我的本质。
离开这个养育过却也令我厌烦的国度。
那些遗忘我的人们会建造一座城市。
我曾在亲历过匈奴人,策马呼号的干草原跋涉,
每个季度都穿着如今不入时的审美,
种植黑麦,将猪圈和马厩的屋顶用沥青涂抹,
囫囵暴食一切,节省着枯水。
我已承认哨兵的第三只眼闯入我潮湿恶臭
的梦。猛嚼流亡的面包;陈腐、脓包流溃。
我肺叶间所有的声音已被许可,除去哀吼;
转换成一阵低语。现在我四十岁。
关于我的生活我该说些什么? 它既是漫长又厌恶透明。
破碎的鸡蛋令我忧伤。而煎蛋,却也,令我呕吐。
然而直到棕色的粘土被灌下我的喉咙,
唯有感激将会从中涌出。
(那颗晴空 译)
哀歌:为罗伯特・洛威尔
1
在你带着教堂披戴的
新英格兰那秋日一般的
蓝色中,豪猪
顶着波士顿的砖头
锐利着它金色的箭针
毫无必要将炫目的
光泽磨出。
白色的泡沫破碎并下跪
在祭坛上。人们的
眼睛在教堂里
闪耀着就像被浪潮
拍溅的卵石。
什么是”拯救“,像玻块
一滴泪能如许般放大
一个未来的完成时态?
唱诗班,反复更迭,
唱着十字架是
吾父所获的秘诀,
却不过是我们的损失。
会有很多,
很多全能的主,
但没太多如你发肤的
一缕。当人死亡
衣柜便呆若木鸡。
我们获取了你夹克和领带
聊赖的状态。
2
查尔斯河岸上
黯淡,拥挤的,打印的字母
围绕他们的密封的舌。
一个孩子,逗号一般,游荡
在元音与辅音
的套管和衣裙
而造不成一个词。缺乏
词笔的符咒
他们的无用。而黑色的
卡迪拉克航行
通过尖叫的警车汽笛
像一个新奥德修斯保持沉默。
3
洛根的飞机轰鸣
飞离,自这棕黄色积聚
工业化后的苔原中
飞离发了苔霉的官僚气。
庞大的自动兽牧食着
灰色,回旋的,平坦的
条纹闪着油腻
像是一面更新的旗帜。
一滩滩的鲟鳗鱼群
更早地发现这块大陆
相比维京人和西班牙人
依然涌跃这片滩涂。
这因与果的共和国
里面悉数每件事
诗歌所代表的
死者的少数。
如今你成为那
无生命的一部分,那无视
寻常的痛楚
的平旷土地。
4
你知道死亡远
远甚于他可能会
了解于你,或敢
于去揭示。
他也许觉似一个古老
黑暗的地方没有火
柴可擦亮,那里每个字词
都在试图闩锁。
在此屋顶下面
肉体收养所有
灵魂正逗留
它的不可见。
在天空中有着
风标虚假的歌颂
你的钟鸣起
――一只不停歇的闹钟。
1977(那颗晴空 译)
布鲁斯
我已在曼哈顿度过十八个春秋。
房东很好,但正在变坏。
实际是,一个卑鄙虫。此人,我恨他。
金钱是长青的,但像血一般流动。
我猜我得横渡到河对岸。
新泽西示意,以其硫粉的闪光。
说,有限的岁月会少犯罪恶。
金钱是长青的,但它不会成长。
我会拿走我的家具,我的旧沙发。
但窗前的景致我该怎么办?
我感觉我和它结了婚,或别的关系。
金钱是长青的,却令心幽黯。
一副躯壳大概知道将往何处。
我猜它是某个灵魂教一人祈祷,
既使上空不过是一架波音飞机。
金钱是长青的,而我已经灰槁。
1992(那颗晴空 译)
'V'型变奏曲
“鸟儿高飞凌掠这后撤的军队!
为何你们突然调转,飞往我们敌人的进向?
而与云朵相悖?我们还没被击败,是吧?
真的,我们已告溃散,但依然有些力量。
因为你们的数目减少。也没那么适合倾听
我们的歌曲。你再也不再是听众。
秃鹫俯冲下来准备取代我们,瓦尔基里如是。而东风
猛击着地平线的冷杉,似锯齿状的风琴。”
“鸟喙的楔形文!令棕榈树抽芽的爆炸!
你的曲调也会吹出,天际,,被西风的呐喊。
我们将之托付给记忆,一个更大的国家。
没有人知道将来,但是总却有昨天。”
“是啊!可是我们生命的跨度更短。并没有坟墓或柴垛
为我们的群类,只有洋甘菊,三叶草,苦野苣 ,
百里香。你的告别辞流淌着“火!火!火!”
我们更难去理解。那是为何我们需要一场胜利。”
1983
(那颗晴空 译)
布罗茨基诗三首
哲学诗画
布罗茨基
布罗茨基:俄裔美国诗人,散文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1940年生于列宁格勒。15岁即辍学谋生,打过许多杂工,很早开始写诗。发表在苏联地下刊物上,1964年受当局审讯,被定为“社会寄生虫”,判刑5年,后来当局迫于舆论压力,在其服刑18个月后予以释放,1972年被放逐后移居美国,起初8年在密歇根大学任驻校诗人,后在其他大学任访问教授,1977年加入美国籍,1987年因其哀婉动人的抒情诗作品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其英文写作也十分出色,诺贝尔奖提及他对“英语特性的掌握令人惊讶。”自称为“俄语诗人与英语散文家的愉快结合。”著作诗集《诗选》(1973)、《言论之一部分》(1980)、《二十世纪史》(1986)、《致乌拉尼亚》(1984)、以及散文集《小于一》(1986)等。
《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想想六月漫长的白天,
还有野草莓、一滴滴红酒。
有条理地爬满流亡者
废弃的家园的荨麻。
你必须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你眺望时髦的游艇和轮船;
其中一艘前面有漫长的旅程,
别的则有带盐味的遗忘等着它们。
你见过难民走投无路,
你听过刽子手快乐地歌唱。
你应当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想想我们相聚的时光,
在一个白房间里,窗帘飘动。
回忆那场音乐会,音乐闪烁。
你在秋天的公园里拾橡果,
树叶在大地的伤口上旋转。
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和一只画眉掉下的灰色羽毛,
和那游离、消失又重返的
――柔光。
《自画像》
在电脑、一支笔和一台打字机之间,
我的半天过去了。
有一天半个世纪也会这么过去。
我住在陌生的城市,有时候跟陌生人
谈论对我是陌生的事情。
我听很多音乐:巴赫、马勒、萧邦、肖斯塔科维奇。
我在音乐中看到三种元素:软弱、力量和痛苦。
第四种没有名字。
我读诗人,活着和死去的,他们教会我
坚定、信仰和骄傲。我试图理解
伟大的哲学家们――但往往只抓住
他们宝贵思想的一鳞半爪。
我喜欢在巴黎街头长时间散步,
观看我的同类们被嫉妒、愤怒
和欲望所驱策,充满活力;喜欢追踪一枚硬币
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慢慢地
磨损它的圆形(皇帝的侧面像已被擦掉)。
我身边树木不表达什么
除了一种绿色、淡漠的完美。
黑鸟在田野踱步,
耐心地等待着,像西班牙寡妇。
我已不再年轻,但总有人更年老。
我喜欢沉睡,沉睡时我就停止存在;
喜欢骑着自行车在乡村道路上飞驰,杨树和房屋
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溶化成一团团绘画。
有时候在展览馆里画对我说话,
反讽会突然消失。
我爱看妻子的面孔。
每个星期天给父亲打电话。
每隔一星期跟朋友们见面,
从而证明我的忠诚。
我的祖国摆脱了一个恶魔的束缚。我希望
接着会有另一次解放。
我能帮得上忙吗?我不知道。
我肯定不是大海的儿子,
像安东尼奥•马查多写到自己时所说的,
而是空气、薄荷和大提琴的儿子,
而高尚世界的所有道路并非
都与迄今属于我的生活
交叉而过。
《静物》
――死亡到来时将摘走你的双眼
I
人和物拥进来。
眼睛会给擦伤,撞破,
被人,同样被物。
最好活在黑暗中。
我坐在木头长椅上,
望着行人
――有时是一家一家的人。
我已看够了光明。
这是一个冬月。
日历上的一个开端。
我要说话了
当我看够了黑暗。
II
是时候了。现在我就开始。
从哪里说起都一样。
张开嘴。最好还是说话,
虽然我也能够沉默。
那么我谈些什么?
我们谈一谈虚无?
我们谈一谈白天或黑夜?
或人?不,只有物,
因为人注定要死。
所有的人。和我一样。
谈话全是贫瘠的交易。
文字写在风的墙上。
III
我的血很冷――
这种冷对生命的残酷
胜过冰冻透底的溪水。
人不是我的物。
我憎恨他们那副样子。
嫁接于生命巨树的枝头,
每张面孔都被死死固定,
无力挣脱,获得自由。
被心灵厌恶的某种东西
现显露在每张脸上,每个形态中。
某种东西类似献媚,
来自你根本不认识的面孔。
IV
物还令人愉快些。它们的
外部不善也不恶。
他们的内部
也看不出好或坏。
物的核是干枯的腐烂。
灰尘。一条木蛀虫。还有
脆弱的蛾翼。单薄的墙。
摸上去很不舒服。
灰尘。当你打开灯,
看到的只有灰尘。
即使将物密封起来
这依旧是事实。
V
这是古老的斗室――
外边和里边――
都使我奇怪地联想到
巴黎圣母院。
里面一切都是
黑暗的。灰掸子或是主教的祭衣
触摸不到物的灰尘。
事物本身,按照规矩,
不去扫除或驯服
他们自身内在的灰尘。
灰尘是时间的肉。
那时间的血和肉。
VI
最近我经常昏睡
在白天,死亡,就好像正在
试探和考验我,
把一面镜子
贴近我仍然呼吸的唇边,
看我是否能够忍耐
不存在于白昼。
我没有动。我的大腿
仿佛是两根冰柱。
白色大理石般的皮肤下
静脉的枝条展示着蓝色。
VII
收回它们的棱角
令我们吃惊
物从人的世界
滑落――一个词语组成的世界。
物不移动,不站立。
那是我们的谵妄。
每个物都是一个空间,
这空间之外不再有物。
一个物可以被砸烂,烧毁,
剖出内脏,肢解。
扔掉。而它
却决不会叫嚷“咳,我操!”
VIII
一棵树。它的影子,和
土地,纠缠的根刺过。
交错的花押字母。
粘土,还有一堆岩石。
根,交织混杂。
石头有它们独自的群体,
从他人都有的生根能力的束缚下
解脱了自己。
这块石头被固定了。一个人不能
移动它,抛出它。
树的影子们捉到一个人,
像一条鱼,在它们的网中。
IX
一个物。它棕黄的颜色。它
模糊的轮廓。霞光。
现在什么也没剩下。
只有一个静物。
死亡将到来,发现
一个躯体,他无声的宁静
将反射死亡的来临
像任何一个女人的面容。
大镰刀,头骨,骷髅――
一堆荒唐的谎言!
还不如说:“死亡到来时,
将摘走你的双眼。”
X
这时玛丽亚对耶稣说:
“你是我的儿子?――还是上帝?”
你被钉上了十字架。
何处有我回家的道路?
“我如何能走进家门,
这样疑惑又畏惧?
你是死?――还是生?
你是我的儿子?――还是上帝?”
耶稣回答她:
“无论是死还是生,
女人,这都一样――
儿子还是上帝,我都是您的。”
(读杜甫的诗,内心会痛,这种痛是忧国忧民式、内外结合的。读布罗茨基的诗,内心也会痛,这种痛更多是来自于内在,对自己身世、生活经历和长期无法释怀或解脱的自我挣扎、成长所产生的那种很难言说的痛,这种痛的背后是对上帝的信仰及由这种信仰带来的自我的精神戕害,外人可能真的无法体会。所以,要想读懂诗人的诗,首先要学会进入诗人的心,而对于布罗茨基尤其要如此。)
约瑟夫・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1940-1996),俄裔美国诗人,散文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1、北波罗的海
――给C.H.
当一场暴风雪给海港施粉,当吱嘎作响的松树
在空中留下比雪橇钢轮更深刻的印迹,
何种程度的蓝可被一只眼睛获得?从谨慎风度
之中能够抽芽出什么样的手势语?
跌出视线之外,外面的世界
劫持一张脸孔为人质:苍白,平敞,被雪困住。
这样一只软体动物把磷光留在海洋基底
也因此沉静吸收了所有声速。
因此一根火柴足以令火炉通红;
因此一个落地大座钟,一心跳的兄弟,
在已停止这边大海之后,依旧滴答发声
去把另一方的时间标识。
2、致乌拉尼娅
――致I.K.
万物皆有其极限,包括悲伤。
窗玻璃滞留一份凝视。格栅也无法舍弃一片
树叶。一个人可以哗哗弄响钥匙,汩汩地吞咽。
孤独囫囵地把一个人切成立方。
一头骆驼用其愤恨的鼻孔细嗅着围栏;
一份洞察切割着空虚深入而均匀。
那空间到底会是什么如若这
身体的缺席没有在每个指定
点位?那是为何乌拉尼亚比姐妹克利娥苍老!
在白日中或伴随着沾满煤烟的灯笼,
你看到这地球的秃顶不受任何传记参考,
你看到她无所隐瞒,跟后者不同。
他们正在那里,满载蓝莓的森林,
那些河流里面人们徒手捕捉鲟鱼
或在城镇之上那人浸透的电话本
中你已不再领衔;远远地向东流瀑
着棕褐的山脉;野生母马豪饮
在高高的莎草间;颧骨会渐染黄渍
当群落逐步庞大;而在更远的东边,蒸汽无畏舰或巡洋舰
大片水域增殖着蔚蓝,好像蕾丝内衣。
1981年
布罗茨基作品:
并非我在失控》
并非我在失控:只是倦于夏季。
日子荒于你伸手抽屉取衬衣之际。
但愿冬季来临,用雪窒息
所有这些街道,这些个人类;但首先,闷死
枯萎的绿色。我愿和衣而眠或索性捡本
借来的书,而一年的倦慵节律之所剩,
像只遗弃它盲主的狗,
在普通的斑马线上横越马路。自由
是你忘记如何拼写暴君姓氏的时候,
你的口涎甜过波斯馅饼,
虽然你的大脑被公羊角般拧紧,
没有物体落下你浅蓝的眼睛。
《一九八零年五月二十四日》
由于缺乏野兽,我闯入铁笼里充数,
把刑期和番号刻在铺位和椽木上,
生活在海边,在绿洲中玩纸牌,
跟那些穿燕尾服、魔鬼才知道是谁的人一起吃块菌。
从冰川的高处我观看半个世界,地球的
阔度。两次溺水,三次让利刀刮我的本性。
离开生我养我的国家。
那些忘记我的人足以建一个城市。
我曾在骑马的匈奴人叫嚷的干草原上跋涉,
去哪里都穿着现在又流行起来的衣服,
种植黑麦,给猪栏和马厩顶涂焦油,
除了干水什么没喝过。
我让狱卒的第三只眼探入我潮湿又难闻的
梦中。猛嚼流亡的面包;他走味又多瘤。
确实,我的肺充满除了嗥叫以外的声音;
调校至低语。现在我四十岁。
关于生活我该说些什么?它漫长又憎恶透明。
破碎的鸡蛋使我悲伤,然而蛋卷又使我作呕。
但是除非我的喉咙塞满棕色黏土,
否则它涌出的只会是感激。
《无题》
在林莽丛生的省份,在沼泽地的中央,
有座被你遗忘了的荒寂的村庄,
那儿的菜园终年荒芜,从来用不着稻草人,
连道路也只有沟壑和泥泞的小径。
村妇娜斯佳如今想已死去,
彼斯杰列夫恐怕也已不在人世,
假如他还活着,准是醉倒在地窖内,
或者正在拆下我俩那张床的靠背,
用来修补篱笆门或者大门。
那儿冬天靠劈柴御寒,吃的只有芜青,
浓烟冲上冰冷的天空,薰得寒星禁不住眨巴眼睛,
没有新娘坐在窗前,穿着印花布的衣裙,
只有尘埃的节日,再就是冷落的空房,
那儿当初曾是我们相爱的地方。
约瑟夫・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1940-1996),俄裔美国诗人,散文家,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1940年5月24日,布罗茨基生于苏联列宁格勒,1955年开始创作诗歌,1972年被剥夺苏联国籍,驱逐出境,后移居美国,曾任密歇根大学驻校诗人,后在其他大学任访问教授,1977年加入美国籍,198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主要著作有诗集《诗选》、《言论之一部分》、《二十世纪史》、《致乌拉尼亚》、以及散文集《小于一》等。